鱼蛋乌冬面

背离

【龙】【一目连】【荒】告别演出

一场光明正大的三角恋。嗯,三角恋。因为感觉没有必要拘束于什么。
如果把人物的性格换到音乐里面会有怎样的解释呢?


19世纪西欧德奥音乐圈背景,浪漫主义音乐走向繁盛,古典主义的余晖落入海平面。
“龙”是古典主义的最后坚持者,荒是新时代的领袖,一目连的精神则在两者之间徘徊。那使命感一样的坚持让他挣脱不了前者魅影般的束缚,而后者熔炉一样的激情又常常让他,不,是让所有感受过他的魅力的人丧失理智。而在音乐的表达上,一目连则是常常用浪漫主义的框架去表现一切古典的形式和精神。
这是一场伟大的革命,胜利的人并不会独饮这份美酒, 而失败者亦不会因为潮流而使才华蒙尘。
 

涉及专业知识。
比较长,一万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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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说,艺术家的技艺会随着时间流逝,就像再名贵的香水也会有失去所有味道的那一日。这倒不是想自夸,而是我深切的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阻力支撑我站起来。深秋的德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焚化炉,偶有动荡,死亡却是时时刻刻的发生着。我看不到希望,但仍然有所期待。
我把弓放在琴弦上做最后的调音,却没想到E弦会“砰”的一声,从弦枕处断开。
你也老了,是吗?
我摆了摆手,让助理拿了备用琴弦过来。
“先生,五号包厢的一位观众让我把这张封信送给你,他说务必要交到你的手上。”
猩红的蜡封上有一个特殊的标志,五号包厢...我想了想,是的,今天是我的受戒日的结束,我不知道我这样老朽的身躯是否还能迎接新的开始,生命是不可控制的,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十年的生命中爱的意义。我老了,青年时期如琴背一般光泽的皮肤,已经变成深秋里的枯树皮,我不属于诗和美。
 
“尊敬的一目连先生:
你还记得福音书里面,魔鬼将耶稣带到了山顶上,用世上的万国,万国的荣华诱惑他的那段事情吗?这是多么愉悦的经历呀。
你怀疑撒旦爱耶稣吗?我不怀疑。但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来自:
独臂的霜巨人”
 
生命中属于我的红与黑,在我来到这世上之前就注定的裹挟着无尽的风霜。当我站在废墟一般的尽头时,我还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告诉我。告诉我。趁着我这冗长的一生尚未完结。
 
[1]BEETHOVEN: Violin Sonata No.9
我的幼年时期在奥地利的某个荒凉的乡下度过的,我的父亲是一名宫廷乐师,他在我六岁时把我从乡下的祖母身边接回来。城市是无聊的,我更偏爱丘陵和乡村。
我和我父亲的矛盾由来已久,因为我始终记着祖母在分别的最后一天教给我的箴言:艺术和自然,从来不为目的而生。我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演绎一些东西,但是这样就不能演奏出让贵族们欣赏的曲子,也进不了主流的乐团。
声音太尖,刺耳,太严肃,毫无感情。
我没有办法,便去接一些私活儿,我不想被我醉酒的父亲拿酒瓶敲破脑袋。他最近在政治上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太太小姐们的沙龙,我有时候去是当乐师,有时只是单纯做客——我比我想象中的要受欢迎,但仍然是少数派。我也偶尔去看看最新的歌剧,虽然这并不是挥霍享乐的时候。我像是在荒原上赤足行走的兽,不知饥馑,也没有方向。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尤迪特太太的舞会,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是这样过下去了。我常常这么想,生命多么奇妙又矛盾,我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爱上比我大了十几岁的男人,他给我的痛苦和我得到的东西一样丰富,就如同幽灵和天使的混合体。
他告诉我他叫“龙”,我直到他死去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
昏暗的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玻璃油灯下,我和他待在常人看不到的角落,轻轻摇晃。他的脸上被油灯投下了半透明的绯红色的影子,就像从东方传过来的绘画中面目模糊的男人,恍恍惚惚地使人感到意乱情迷。他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很欣赏我,欣赏我所有的演奏技法。我知道“龙”这个名字在业界意味着什么,他在维也纳停留的这段时间里我将我所有的才华和见识用尽全力展现给他看,他同意了,如果可以,他欢迎我去莱比锡找他。
哦,我的父亲,再见了,新的生活在那儿等着我!
我连夜收拾好了行李,像逃难一样离开了维也纳。
 
他对我来说有致命的魔力,就像阿那克里翁的抒情诗。
我们有时候私下里演奏,我拉他最新写的圆舞曲,歌剧里面的唱段,他是我最忠诚的听众,也是我唯一的指挥。我们不分彼此,在这些优美而和谐的温床里像是要死去了。他的温柔对我来说近乎到了放纵的地步。这是属于我们的莱比锡,这是属于我的莱比锡。
 
“你是我的珍宝,我的生命,你就是音乐。”
我把最新练好的奏鸣曲演给他听,他自己弹钢琴为我伴奏。我第一次见有人视奏也能如此精巧,而他则激动地想把我抱起来。
我把琴放进琴盒,莱比锡的夏季有些炎热,我满头大汗却异常开心,好像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的革命事业。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指了指琴凳。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往旁边挪了挪。“先生的琴技,真让人惊叹啊。”
“你想学吗?”
“想,但我只会弹几首老掉牙的复调。”
他让我弹最熟悉的一首,但在这样完美的人面前我怎么好意思呢,手指就像笨拙的侏儒一样在琴键上跳舞,羞愧感让我简直抬不起头。
弹到一半,我忘记了曲谱,尴尬的停在那里。我慌慌张张的望了望他,他按住了我放在琴键上的手,他的面颊向我低下去,我在迟疑中眨了眨眼睛,与其说是想方设法的躲避不如说是恰好碰上了他的嘴唇。我像是尝到了毒蜘蛛的毒汁似的,猛地向后退让,接着,我又开始舍不得推开他,把头向前伸过去。我张开嘴,仿佛总想对这温柔又紧闭着的嘴唇说点什么。他一只胳膊环过来,另一只胳膊托着我的后脑勺,手指插进了我的头发。他把我拉起来按到钢琴上,身下的怪物一样的东西发出怪异的轰鸣,他像一团温热而柔软的黑影,压倒我,抱紧我,仿佛害怕此时没来得及,没来得及仔细的看着这个叫一目连的青年,他就要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了一样。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看好我,因为我不像维也纳学派,也不属于法国学派。在德奥的这片土地上仿佛是个怪胎。如果真正要说的话,我似乎像是个敏感的斯拉夫人。
“你属于德奥,”他说,“纯洁的直观,纯洁的悟性,纯洁的意志,这是你无可替代的价值。这甚至高于你表达的实质。不用在意别人。”
1836年,我在朋友的怂恿下,从他那儿借了一笔钱,并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他们劝我办一场自己的音乐会。但我没有跟他坦白。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彻头彻尾是一个骗局。我人生中第一场个人演奏会就这样在质疑中落幕,演奏和曲式的形式上的完美和谐并不能吸引所有人,我甚至能看到有人中途离席。
演出结束后,我呆呆地站在舞台中央,这里荒凉的就像北方的冬天。
最后这个消息还是进到了他的耳里。
“我不允许你这样。”
“为什么?”
“一目连,你要知道,你如果早出生半个世纪,你将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
“所以呢?为什么?我爱奏鸣曲,我爱亨德尔,我爱这其中的形式和逻辑,我有错吗?”
“你没有错,亲爱的,你表现的东西是完美的。但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你是想让我永远活在先贤的阴影下?不,不可能的。”我仿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循规蹈矩,否则我也不会离开维也纳。”
“你走不了的。”
我静静地凝望着他灰色的眼睛,他的眼睛颜色很淡,有时候会显得怪诞而诡异。
“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他抓着我的肩膀,“留下来,一目连,留下来,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赞美,你就是阿多尼斯。”
仿佛是黄昏日日夜夜召回黎明,海岸召回潮汐,我的灵魂像是变成了幼时屋外漫山遍野的风信子,而他是那片大陆,我每每的被他召回,我甚至分不清这种感情是爱,还是恐惧。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父亲。
“不!”我挣脱他的钳制,“阿芙洛狄忒,如果我是阿多尼斯的话,你就是阿芙洛狄忒,置我于死地的恶魔!”
我冲向我的房间,把衣服团成一团塞进箱子里。他进来了,我回过头,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脸上,眼睛像是被马车踏过一般,我一手捂着眼睛,发了疯似的朝他胡乱的挥去,他硬生生吃了我一拳,又将我狠狠地推倒在地上。我摸了摸后脑勺,鲜血顺着指缝淌下,“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吗。和阿多尼斯一样的结局。”
猩红的血在地毯上蜿蜒,他把我拖到钢琴旁,就像在拖一个濒死却在挣扎的动物,他扯下自己的领带,把我的双手绑在三角钢琴上。坐回琴凳,他开始一言不发的弹奏。他又拿来我的小提琴,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演奏小提琴。
“聆听吧,聆听我的音乐。”他像是命令,又像是在哭诉着请求。他弹奏一段钢琴,接着拉了几段小提琴,却又停顿了下来,仿佛这两个乐器永远无法结合在一起。“你听到了吗?我给了你我的全部。激情的,缓慢的,温柔的,痛苦的,所有的一切你听到了吗?你属于我。你属于音乐。”
“龙”在颤抖,他跪在我身边,解开我上衣的扣子,像一只滚烫的蛇热烈地吻过我的皮肤。
 
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他身上所有的矛盾感的来源——那让我在深夜里惊醒的恐怖和留恋的温和——他那时已经患上了精神疾病。而我此时已经离开他许久,进入了一家音乐学院学习。我翻动着手里的乐谱,一页一页,又狠狠地关上。
 
[2]Violin Sonata in E-Flat Major
我开始投身自己热爱的学术,更准确点来说,我更像是在闭门造车。新的炫技曲于我毫无意义,歌剧改革更与我无关。外面变化的步伐太快,等我回过神,我已经离主流世界很远了。我守着维也纳,就像童话里的巨龙守着洞穴里的财宝。
毕业后过了几年,我又回到了我的学校任教。我开始接触交响乐,虽然这是个时髦的东西,但很有趣,他比之前所有的形式都更加完美。
时间停滞在了维也纳。对他的思念也仅仅停留在把手指插进头发时,一瞬间的茫然。
 
1859年,我结束了在莱比锡落幕的巡演。不出我所料,我又看见了那个人。戴着帽子,拿着一根镶金的手杖,小指上仍然是那颗红宝石戒指,就像红衣主教手上的那颗。我曾经笑着说,你是有多喜欢莫扎特,连他的仇人也要一并模仿。
他老了很多,可能这几年被疾病和药物折磨,眼窝深陷了下去。他和他的故乡一样喜欢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永远是在教堂里做弥撒。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原来他那根镶金的手杖确实有作用的。他也确实是个务实的人,不像南边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贵族。
我叫住了他,但那个人依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庆功宴结束之后我辞别了众人,来到了他之前居住的地方。我敲门,侍者说他已经睡了,把我拦在了大门外,但我还是当着他的面从外面翻了过去。
人是会寂寞的,我从那时就感受到了这一点。我站在他的窗户下,开始朗诵歌德的诗。
“当晨曦染红了大海时,
我想起了你;
当月色穿透了流泉时,
我又想起了你。
每当遥远的路上,扬起来沙尘时,
我看到了你;
深沉的夜里,流浪者在歧路上忧虑时,
我也看到了你。”
 
“歌德听到了一定会受不了你的乡下口音的。”他终于打开了门。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浪起来了,在深沉的滔声里,
我听到了你;
万籁俱寂,在我常去倾听大自然的幽林中,
我也听到了你。
我就在你身旁,尽管你似乎在那遥远之处.
你离我是这样的近!
太阳落山了,一会儿群星就会向我闪烁.
噢,你要是也在那儿,该多好啊!”
 
我看着他的眼睛,背完了后半段,“歌德不会责怪我的乡下口音,但他可能会好奇你为什么要把这首诗抄在我的曲谱背面。”
灰色的眼睛没有丝毫的感情,就像毫无生气的月光石。
我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现在就走。”
人是会寂寞的,我无法抗拒这种感受对我生命的侵蚀。即使我已经习惯了被外界孤立的事实,但这种寂寞的溯源并不指向音乐,也不指向我身边的人们,我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属于什么地方,也仅仅属于那一处。曾经他是血红色的噩梦,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怨恨我吗?”
“曾经有过。”
“现在呢?”
“我说不清。可能还有一些,但我始终没有发现,也许真的没有了。”
“为什么又回来了。”
“如果我说我是来复仇的话,你相信吗?”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如果只是单纯的想来呢?”我靠在床头,“可以吗?”
他没说话,躺在床上点了一支烟。“年轻有为的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著名音乐学院的教授,被音乐界誉为最能表现贝多芬的人。一目连,你确实是来复仇的。”
“音乐学院里并没有教会我什么,除了作曲。”我把他的烟从嘴上拿下来,深深吸了一口,其实我从你这儿学到的比哪儿都多,我心里清楚,但我什么也没说,“你的腿怎么了?”
“我去过你的毕业演奏。你安可的是我给你写的曲子。”
“我问你的腿怎么了。”
“因为欠债,被人打断的。”
“你没有说实话。”我喂了一口烟到他嘴里。他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去年,发病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
我突然有些愧疚,也有些后悔。我问他:“你写了那么多的奏鸣曲和室内乐,为什么不发表出去?”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很久以前,从我第一次作曲开始,我就定下来一个规定,我的音乐只是形式上的绝对的美。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音符会脱离我的控制。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无时无刻不再做着自我否定的事情。我开始为上帝作曲,为人民作曲,为民族和自然作曲,但我又放弃了。后来我遇到了你。你的琴声是纯粹的,我终于找到了方向——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内在逻辑的协调性,我永远在不断地完善,但永远达不到我自己想要的。”
“然而我最终离开了你。我背叛了你的美。”
“你只要有一刻达到和谐,你就依然没有背叛我。”他夺过我的烟,“那是你灵魂里的。就像你的第二号交响曲,依然是我给你的东西。”
“因为这首曲子本来就是为你而写的。第四乐章更是。”
“第四乐章是个败笔。”
“我知道,但我仍然写了出来。”我说道,“我本来想用帕萨卡利亚的体裁来写的。”
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彼此。这往往使我恐惧,但更多的是窃喜。
 
巡演结束后,我并没有急着回维也纳。莱比锡的天气很好,我想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
我望着他坐在阳台上的背影,白色纱质窗帘挡住了他大半虚弱而瘦削的样貌,他的椅子边靠着那根手杖。我们都明白,时间所剩无几。而他在等待死亡。
阳台外是一片盛开的玫瑰花园,为什么每次我来到这里,玫瑰花总是开着的?现在是仲春,它们理所当然的怒放。时令正是这样的。
 
[3]Bach:Chaconne.Bwv.1004
几天后的早晨,我又来到了他的住所,准备和他道别。然而今天比往常热闹,因为客厅多了一个人。
“他是我的学生,荒,出生在德国。”
“你好,我是一目连。”我向问了问好。
他站在那里,戴着帽子,深黑色的眼睛很像罗马人,有些拘谨的样子,“我听过你的音乐会,在维也纳。”
“是吗?那可真巧。”
“请问...”
“我上次让你练习的曲子怎么样了?”“龙”打断了他的提问。
“已经练完了。”
他走进了钢琴房,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房间里传来海顿第四十五号钢琴奏鸣曲。
“半音表现的还是不够好。”
“你比之前严格了很多。”
“等我半个小时。”他碰了碰我的嘴唇。
 
那位年轻人名叫荒,我记得这个名字。父亲是银行家,母亲出身音乐世家。他的音乐道路走得比我顺畅了很多,十岁出头的时候,技法上的问题基本已经难不倒他了。
“龙”后来才告诉我,他的父母一开始并不同意他来这儿学习,因为宫廷里多的是老师,然而他仍然坚持。大约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神秘感。“龙”跟我说,他是彻头彻尾的新派的人,来这儿根本没有意义。
荒要走了我的联系方式,说是想给我写信。我把学校的地址给了他。
说到写信这件事,我就想起那个人在我那天离开莱比锡的之后就给我寄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来讲述他这几年所经历的一些事情,看过的一些风景和漂亮东西。他的字母不像他的音乐井井有条——而是飘忽忽的幼鸟飞过的痕迹。
我和他的书信往来从那时起就没停止过,一封、两封,越来越多。每晚从琴房出来,我都能看见堆在角落里的那一堆,和我的五线谱与各种曲谱混在一起。他总是冗长又喋喋不休地讲一些事情,但字句里又很急切,像是在故意掩饰内心的焦灼。我在给他的回信中调侃道,你应该去当一个小说家或者剧作家,你的生命的激情完全用在文字上了,上天指引你,别再写四重奏了。
倒是他的学生,一开始恭恭敬敬的写了几封信问我关于海顿的一些疑惑,之后也没有其他。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这位年轻的钢琴家的时候,一个坏消息却传了过来。荒的左手因为骑马时摔伤,是难以痊愈的伤,而这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几乎是阿喀琉斯之踵的痛苦。
我找了个日子又去了趟莱比锡,因为我要把最新写好的协奏曲带给“龙”。我还是改不掉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曾经我喜欢用一天练完整首曲子,晚上拉给我爱的人听。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幢奢华又精巧的房子里看到他。
他呆坐在琴凳上,我听到外面那个人在倒咖啡。我走了进去,把左手放在了琴键上。
“会弹巴赫的《小步舞曲》吗?最简单的那首。”
“会。但我...”
“我给一个小节进。2,1。”
他像是条件反射,立刻弹出了右手的旋律。和我的左手旋律相互辉映,像是唱着两支不一样的歌,却融合地恰如其分。
“这就是复调,”我笑了笑,“音乐家也一样。你仍然是完整而独立的。”
虽然我不知道能给他多少启发,但看着他年轻的面庞,我总有种希望,不应该在这里停止的希望。
我回过头,“龙”靠在门边,端着银杯子,静静地看着三角钢琴和我。
 
一年后,一部新的歌剧在音乐厅上演——《萨福之爱》——然而没有人知道作曲家的名字。这部作品讲述的是世纪前的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一生,青年时期因为政治斗争被放逐,后来又回到了故乡,开设女子学堂。她无视了阿尔凯奥斯对她的追求,热切地和女学生们相爱,最后因失恋投海自杀。她是人间的缪斯。
首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也有人不赞同,为什么这样的一部歌剧要用德语来演绎呢?
 我没有去观赏这部精美的作品。因为几天前我收到了莱比锡的消息,那个人已经病危。


医院里的气味很难闻。我能感受到一道深渊在我脚下裂开,无限下沉,无边无底地下沉,我每走一步就坠落到更深处。我走进这个可怕的深渊,而他的边缘在我的头顶渐渐缝合。当我真正看到他的时候,深渊发出了最后的哀鸣声。他眼睛紧闭,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活过一样。不,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这不是真的。思绪是如此激烈地挣扎,我站不起来,我宁愿我再也站不起来。
他侧了侧头,微弱的气息从喉咙里带出来一句叹息一样的疑问——
“你会怨恨我吗?”
“不,是你造就了我。我一点也不恨你。我爱你。”
“你愿意握着我的手吗?”他轻轻地笑着。
我抓住他的手,他的小指上仍然戴着那颗宝石戒指。
“我房间里的第三个柜子里有我所有的财富,我想把他们留给你,付之一炬也好,留着也好,这些都是你的。”他苍白而干裂的嘴唇让我想起了冰原,“还有这个”,他摘下戒指,“替我活下去,我的一切都给了你,音乐的精魂,一切的一切,我无法再听你演奏了,活下去,活下去,一刻都不要停。即使没有人听这些老套、形而上的美,也要让他活下去。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我对不起你。抱歉,我…”
我亲吻他的手,和他的红宝石戒指。“我爱你。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爱你。”他瘦削的手像是随便蜷起来的羊皮纸,我说话的气息使得红宝石上时断时续的蒙了一层水雾。
 
小教堂里的人不多不少,刚刚能够坐满。能到场的几乎都来了吧,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天堂在上,以我圣夫、圣子、圣灵之名……”
至神至圣的地方就在头顶上,我的爱人,你追求的极致,是否也在上面。不幸的人或许并不是你,而是我们这些人。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诸神也没有办法让我克制我的哀伤。
“纯洁灵魂,皆可安息……”
人们穿过了教堂外的草坪和花园,它们依旧是应该有的样子,金盏花,玫瑰园,小灌木。我们最终来到了墓地。安息吧,你是幸运的,不幸的是我们,是我。不幸的是永远在苦苦求索的人。
 
[4]Vittorio,Monti:Csárdás
从莱茵河的拜罗伊特到科隆,再回到维也纳,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我辞去了音乐学院的工作,用几年的时间把他留下来的东西整理并出版。我相信他的意志不会被残忍地抛弃。就像他在我少年时期给予我的帮助一样。

新的歌剧院又打开了大门,欢迎着每一个人。今天上演的是什么?《后宫诱逃》还是《费德里奥》?不,是《黎恩济》。还有曾经的那个天才一般的钢琴家。他的剧作没有一部不是受欢迎的。
我收到了一封维尔兹堡的来信,邀请我去指挥新的歌剧院的乐队。
真巧,落款竟然是他的歌剧院。
但我还是拒绝了这封诚意满满的邀请信。
 
荒并没有放弃,这次他亲自来了维也纳。
“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和你的理念不同,也就不会去你的歌剧院任职。”
——你什么都不知道,荒。
“你和他相爱过,对吗?”
——是的,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但是如果我现在在这儿说出我内心深处的话语,我爱你,一目连。”
“你写的作品全是德意志和你自己。浮夸,而且充满暴力。”我打断他,“你要我怎么去认同你。我可以感谢你给我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出版商,感谢你给我的资助,在你参加革命被通缉过后我也给过你帮助,但我不认同你在音乐上的审美。”
“我爱我的祖国和民族。”
“但音乐不是,他并不属于你,他不应该为任何人发声。而你写的全是莱茵河畔的故事,除了你的第一部作品。”我说道,“包括你那个著名的包含F、B、#D以及#G音的奇怪和弦。你不仅否认了和弦,也否认了调性,我无法接受。”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的作曲里也有自由的部分,你也会有时偏爱小规格的体裁。”
“这么说吧——如果我是犹太人,你会怎么看我。”
荒没有说话。像是前一秒还在品尝甜蜜汁液的小虫,下一秒就被人用围裙拍死。
“我不是女人,荒。我有我自己的坚持。因为你和你的追随者,我甚至看不到音乐的未来。这是一个音乐正在消亡的年代,我无能为力。”我看着手上那颗红宝石戒指,“更何况,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还要去做。”
“我等你。”他突然抓住我戴着戒指的手举到面前,“用我的音乐生涯做赌注,我将会创造我的帝国,我的世界,我会让无数人臣服于我。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一目连,你以为我在做春秋大梦吗?不,我会让这场梦做的风生水起,而你若是妄图抗衡,你就会从美梦中醒来。不会有人去援助你。”
他摘下我的戒指,像端详一件猎物一样端详着,我感觉我的灵魂已经被他穿透,“你说的没错,他已经死了,你热爱的也正在死去。”突然,愤懑占据了他的眼睛,他高高举起左手拼命地向窗外一掷,阳光劈开眼前混沌而冷朔的虚空朝我的脸上砸去,我睁大眼睛——
“不——!”
——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杂草丛和一个小池塘。
一声失声恸哭,我仿佛灵魂只身穿过了地狱的入口,从椅子中向前跌坐在窗边,我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哭泣着。他一把拉回了我。我蜷成一团缩在地毯上,脸埋在交叠着的胳膊里,手抓住了头发。
荒蹲了下来,他摊开了左手,“给你。”但我想夺过去的时候却被他收回,他拉着我的手,用力而粗鲁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你不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的是我,是撒旦。但我宁可把我的音乐交给撒旦。”
面前的年轻人露出像男孩一样的自嘲的笑,但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曾经熟悉的眼神,在我最后一次见他的下午,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那个钢琴凳上。
他回过头,转身就要走。
他的黑色的风衣衬着黑色的头发,这个傲慢又高大的日耳曼人,像是从黑暗里出生,现在又要走回黑暗了,我要怎么做才好。
我站起来拉住他,我看着他茫然若失的眼睛,他的眼睛周围已经有了细纹。
“你不孤独,荒。”我要怎么证明给他看,上帝,我要怎么证明,“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我浑身发颤,僵直的站着,我伸出双手轻轻揽上他的脖颈,用我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个镌刻似的吻。冰冷的嘴唇让我想起了铁牢房。他诧异地眼神让我不舒服,我又吻了一下。荒仿佛终于清醒了,他用舌头撬开我的牙齿,像是宣告胜利一样在里面搅了一通。
“我等你。”
正确和错误是多么模凌两可的东西。我在他面前永远没办法做到理性。然而结果似乎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莱比锡被白雪覆盖,公墓在白雪中隐藏得只露出一点点身影,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尚在人世者的悲伤。我几乎每年的圣诞节都会来这儿。
“与我共饮一杯吧,为过去,为现在,为将来。”
那个人喜欢过圣诞节。
 
后来我几乎再也没见到过他。
他在德国东南的一个城市里又办了一家音乐学院,同时维持着高强度的创作,精力充沛的像是要透支下辈子。这次他依然邀请我去任教。
信纸上翻飞的字迹让我想到一个人,我回到维也纳的家中,在一堆废旧的曲谱中找到了边缘发黄的旧信纸。飞速给他回了封信,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是我猜想的那样。
 
[Encore]:The Song of Adonis
“我一生都在追寻着某种希望。古典的,纯粹的,属于美的希望。但我总是失败。”
“我曾经质疑过自己,为什么,是音乐要消失了吗?但人们依然唱着歌谣,和以往一样的美丽的姑娘,和以往一样勇敢的男人们,一切都没有变化。”
“是时代在变化,希望从来就在那里。”
 
我用一生去完成我们的共同理想,我的后半生几乎全为了音乐会和演奏他的作品而活着,大大小小的城市,法国,意大利,德国,波兰,我甚至去过俄国。
 
“然而我没有想过,我的告别演奏会,会有这么多人到来。很遗憾,我已经老了。远不如以前那么精力充沛。”
 
化装舞会,荒和我最后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没有交集。
他让侍者递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你听,他们在演奏我的曲子。
还有哪个地方不在演奏你的曲子呢?我笑着。
小提琴师走到我们的座位前,他看着我们,仿佛是在好奇为什么不去找舞伴跳支舞。他又奏起了一段新的旋律。
这是一位伟大的已逝作曲家写的曲子,那位演奏者说道,虽然很多人并不熟悉,但我非常喜欢。
荒拉着我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等我发现时,他已经把弹钢琴的人从座位上赶了下来,他开始弹曾经我和他一起弹过的复调。只用一只手。
我顺理成章地走了过去,弹出左手旋律。
有人来了,我们走吧。
他在我们身后,从未离去过——这是荒在舞会之后写给我的信。他写道:即使我明白并且抗拒,但我的内心依然存有某种虚幻的理想,我深切的感受到,这种虚幻的理想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某种必要条件。我在他那儿获得的财富或许并没有用对地方,但你做到了。我爱你,并且嫉妒你。然而我并不会放弃我的世界。
 
“最后这首安可曲,我想了很久,到底用哪一首。我想到了我刚刚从音乐学院毕业时,所面对的迷茫和理想的困顿。”
“人们总是会陷入痛苦,音乐也是一样,一个伟大的悲剧孕育着无数伟大的精神。一个迷茫中会诞生无数可能。”
 
他确实从未离去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音乐会的第五包厢里总会出现一个神秘的听众,每场音乐会,这位神秘人都会给我写一封信,落款永远是“独臂的霜巨人”。但他并没有什么要事可说,总是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像是故意捣乱的精灵。
 
“在我最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安可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演奏过。时隔几十年,这首写给青春的曲子仿佛离我很遥远了,我也即将退出这个舞台。”
“但青春依然是美好的。并将永远美好。”
 
休息室昏暗的光线中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霜巨人。”
他沉默许久,说了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一目连,你没老,你在骗我,你的双音精准的不像话。”
人何时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呢?
我今年74岁,结束了我人生最后的演奏,面前这位年近60,头发花白的创作者却仍然精力十足地打趣。
故意把时间往后推迟,一年一年,总算结束了。
你还爱我这样枯朽的身体吗?你还愿意接纳这样的我吗?
 
我找了个借口出去,偷偷找人要来了纸笔,写好后将这张纸卷起来,我摘下我刚刚戴回来的红宝石戒指,把纸条塞了进去。我把这个小东西给我的助理,我让他十分钟之后给休息室里的那个人。
没想到,最终我竟是选择了这种方式的告别。
 
“我亲爱的霜巨人:
撒旦并不爱耶稣,爱耶稣的也不是撒旦。他是足以融化我主凡胎的太阳。
而耶稣,他永远心向耶和华。
愿你能继续坐在五号包厢里,和你的音乐一样永远年轻。要知道,诸神亦有黄昏之日。
来自:
普罗米修斯的生民”
 
悬崖边的海风从来没有停歇过,我把手里陪伴了我十几年的琴抛了下去,噗通,就像琴弦断掉的声响。我向后退了一步,突然间有那么一点胆怯,因为我想起了幼年时期还没有懂事的时候,祖母拿起我断掉弦的琴,借着绵薄的太阳光,给我换了一根新的,而我则趴在她的围裙上享受这片刻的休息的时光。我想起第一次离开故乡,爱上自己的老师和知己,第一次写完整首交响曲,然后是无数的告别。
这是我做的最后一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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